王琦先生帶著從中國新興木刻到今天的版畫所有的歷史,就這么走了,他既是美術的一面大旗,又是旗下的普通一兵,“豁然萬里余,獨為百川雄” ,他的歷史則留給了我們,成為國家文明進程中最具形象的篇章。
王琦
牧歸(版畫) 王琦
躍馬殺敵(版畫) 王琦
自上世紀30年代新興木刻運動興起,中國版畫一改工藝復制的悠久傳統,開始自己藝術個性的生命歷程,從作品的形式到內涵,都與中國傳統版畫截然不同,像一個垂垂老者又猛然青春年少,如魯迅先生在自己的詩劇《過客》中所隱喻的“在荒原上沿著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行走著” ,版畫的逆反不過是歷史嬗變的一個局部,藝術的升華才是文明進程的節點,而完成這樣的變革,貫穿始終的還是人,黑格爾曾就美學實踐的意義說過“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 ,版畫人的覺悟超越了物的版畫而成就了人的版畫,創造與表現的追求超越了工具與手段的宿命,而直驅文化與精神的目的,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跋涉中,太多版畫人與作品如峰巒如長河,述說著成長的艱難,積累起指路的方向,這其中先后執教于中央美術學院的現當代版畫大家如擎天巨柱,撐起版畫的五岳三山,為中國現當代版畫開拓了新的空間,王琦先生便是與古元、李樺、力群、彥涵并稱的五岳,他們前承新興木刻的激情,后攜當代版畫的旗旌,以自身豐厚的創作實踐和飽滿的精神力量,丈量著國家與民族發展的維度,讓版畫這一古老的文明載體,不斷更新著審美的質與量,不斷承擔著時代的鼓與呼,這其中王琦先生以自己生命的韌性,承受了更多的勞苦與責任,擔負了更久的重托和使命!他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凸顯在版畫乃至中國美術發展歷程的多個關鍵節點上。
新興木刻運動在上海淪陷、國勢危急之際,兵分兩路,一路遠赴西北的延安,成就了邊區版畫,探索著版畫與民眾相依的路徑;一路便是在王琦先生的直接參與和領導下,在大后方的重慶繼續著版畫與時代互動的努力,中國現代版畫與民眾、與時代的關系,正是通過這樣相依互動,達到水乳交融,而形成腳踏實地的、扎根人民的畫種基因,這是讓版畫的后繼者哪怕再邊緣、再弱勢也從不絕望的基因,是中國版畫青山不老綠水長流的基因。山不擇土所以成其高,河不擇水所以成其流,在大眾與小眾的方向上,在手段和目的的判斷上,以王琦先生為代表的那一代版畫大家從來沒含糊過,哪怕是在學院的高墻深宅內,在形格勢禁的教學框架中,他們也如同大樹一般努力向全國伸展著自己的枝杈,向各地拋撒出自己的綠蔭,所以形成以中央美院的版畫系為軸心而輻射和影響全國各地版畫的生動感人的版圖,以至先生們帶出來的學生宋源文、廣軍、譚權書等更多藝術家也責無旁貸地擔起這份使命,完成了中國版畫從現代到當代的過渡和轉型。這份寶貴的精神遺產,王琦先生們早早就囑托了的,撣撣灰塵,擦拭干凈,還是寶貝!
新中國成立伊始,萬象更新,又是王琦先生率先用新的創作、新的面貌,引領中國版畫步入新的時代。以他為代表的版畫家們在這一時期的作品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欣向榮,國運引領著文運,國興帶動了藝榮, 《長白山的早晨》 《北方農家》 《古墻老藤》 《玉帶橋》 《蒲公英》 《春潮》 《初踏黃金路》 《北京雪景》 《群英會上的趙桂蘭》 《農民服務所》 《勞模榮歸》 《西湖》等一大批版畫佳作的問世,讓新中國的表情充滿朝陽之氣,更讓新中國的版畫散發出迷人的芬芳,新興木刻的僨張,大后方版畫的時艱,邊區版畫的樸實,在這一充滿理想的時期,都匯聚成版畫最美好的祝福,讓人們看到希望,更寄情于遠方。王琦先生不僅率先垂范,刀耕筆述,更通過主編的《美術研究》 《世界美術》 《版畫》 《美術》等刊物將自己對版畫發展的見解、對版畫藝術的經驗和版畫普及與提高的期待傳播至全國,北大荒晁楣、張楨琪的套色版畫,四川李少言、牛文、李煥民、徐匡的黑白木刻,江蘇吳俊發、黃丕漠、張樹云的水印版畫,浙江兩張兩趙的版畫和云南李忠翔、史一色彩濃郁的套版等,正是在這種影響下逐步形成地域特色鮮明的版畫群體現象,在活躍了地方文化藝術的同時,也讓國人領略到版畫獨特的審美意趣與價值,這一時期全國版畫的發展與王琦先生個人突出的作用不言而喻,他既是大旗,引領著方向,又是士兵,沖鋒在先。
“文革”的浩劫甫定,百疾待醫,還是王琦先生挺身而出,不僅是版畫,而是整個國家的美術都成為他的奉獻與責任,從上世紀最后10年開始,王琦先生在中國美協分黨組書記的崗位上,堅持藝術的百花齊放,鼓勵年青一代的畫家們從生活中汲取創作的養分,在人民中尋找表現的意義,中國當代版畫也正是在這一關鍵時刻,在王琦先生事無巨細、百計千方的操持下,成功地拓展了表現的疆域,極大豐潤了想象的空間,版畫的展覽持之以恒,版畫的創作異彩紛呈,版畫的新人層出不窮,魏謙、周勝華、魏啟聰、王喆音、聶昌碩、沈堯伊、徐冰、吳長江等一大批青年才俊的橫空出世,為中國的版畫注入了新鮮血液,為中國美術寫下精彩的一頁。
王琦先生的版畫創作,就是他一生未變的至愛,無論是在青澀的少年,覺醒的青年,還是忙碌的中年,抑或退而未休的晚年都與他如影相伴,他在早期如《難民站上》 《難民一群》 《警報解除之后》等作品中,以刀帶筆,立場鮮明,對處于困頓中的普通人寄予無限的同情,用形象的力量質問社會的暴戾恣睢,他在《警報解除之后》 《冰天雪地中的我游擊隊》等作品中,召喚更多的熱血青年共赴時艱,他的《售余糧》《貯木場》 《晚歸》 《雪原峽谷》等作品則體現了他對大自然和人的生命力的贊美,畫面色彩亮麗,氣氛昂揚飽滿,藝術史詩般的敘述風格成為他這一階段創作的主調。在后來的《人民萬歲》等系列組畫中,王琦先生更是以歡快的刀觸觸及國家的新興氣象,以億萬民眾的理想想自己創作的目的。王琦先生的版畫,無論是黑白木刻,還是多版套色,都非常注重情緒情感的表達,刀法的組織總是圍繞著主題漸次實施,疏密大小的刀觸,或短或長的刀程,入木出木的刀意,或深或淺的刀味,自然樸實地表達了畫面特定的內涵,不炫技也不啰嗦,就那么與彼時此刻的心象相呼應,意到刀到,情切刀切,所以人們在他的版畫中既感覺到表達的快意,又體味到用心之深,完全不會因版畫技術的深厚而或忘主題意韻的深刻。從畫家與觀者之間主客觀的存在距離而言,王琦先生在自己的作品中所稟持的一貫立場就是平視,平等相視,對生活對他人既不俯視,居高臨下自以為是,也不仰視,盲目崇拜自愧自貶,他永遠是淬勉自強,謙謹自重,外在環境如何連氛累靄,都不曾改變自己掩日韜霞的追索,因此,許多人在他作品中看到的親切,實際就是他真切的自我,好的美術作品既不會故弄玄虛,也不會客套做作,對所有觀者都不設防,對所有人都刻木剖心,王琦先生是做到了的,同時王琦先生也在用筆勘訛刊謬,補缺讀新,先后發表、出版《藝術形式的探索》 《創作自由與自由化》 《現代派藝術與我們》 《藝術形式的演變初探》 《我的創作生涯與體會》 《藝術創作的主觀與客觀》 《表現新的時代和新的人物繼承》 《發揚〈講話〉的革命精神》 《創社會主義之新、創人民所喜之新》 《西洋美術對中國近現代美術的影響》 《建設中國社會主義美術的理論基石》等大量文字,這些重要美術理論又異質同構的佐證著他的藝術主張,并且因為實踐的感悟,他的文字更加迥拔諸家,類超群注,成為中國美術理論在不同歷史階段最重要的文獻,為美術批評的建設作出重要貢獻。王琦先生一手拿刀,一手捉筆,作品與文章記錄著他從不停歇的匆匆步履,藝術和思想是他精神飛翔的雙翼,他創作語言的風格,表現意境的塑造和主題選判的方向,既是他藝術造詣的體現,也是他文化情懷的抒展,更是他精神力量的凝聚。他既是中國美術的一面大旗,又是旗下普通的一兵,作為藝術大家,他從不傲岸自許,對青年對學生如同家人一樣,許多人在青春的回憶中忘不了在王琦先生狹窄逼仄的家里,他親自下廚做飯,讓饑腸轆轆的他們找到家的溫暖。作為中國美術的當家人,他更是沒有一點架子和官氣, 30多年前在西安美院舉辦全國三版展時,為讓中國美協主辦支持,我逞匹夫之勇摸到北總布胡同王琦先生的家里,之前既沒聯系也未見過先生,但王琦先生一點也沒吃驚我的唐突,似乎我本該唐突而不必多慮,馬上把我按坐在布沙發上,認真聽著我慌不擇言的陳達,并迅速做出反應,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讓我放心,中國美協會全力支持這一展覽,這一切和我在路上想象的場景都不一樣,想象中的尷尬,想象中倨傲與矜持,想象中的推諉和含糊……都沒發生!發生的是一臉親切的笑意平視著你,耐心地聽完并一口答應,眼前的領導和權威只像了脾氣極好的老師,事隔多年,在人民美術出版社編審《中國美術全集》時又見到王琦先生,我代表全體在場的主編副主編獻上祝賀生日的花束,王琦還是那笑意盈盈的親切,只是不記得我的唐突了,是啊,多少唐突都不在王琦先生的記憶里了,他只記著美好與光明,他以為這才是時代的主旋律,才是值得記住的。
晚年的王琦先生并沒停止前行的步履和思考,不但留下大量文字的著述,更借助文字給我們留下珍貴的思想,在他的思想中可以見到他一生的精神所在,為我們的美術大業,為國家的文明進程殫精竭慮,極盡所能,他已在現實中留下密密匝匝的汗漬,更會在歷史上留下扎扎實實的足跡!
王琦先生以望百之年辭生而去,為我們留下無盡的期許,他像山岳一般標注著人生的高度,我們只有真切地努力才對得起山岳的價值,他像一棵大樹為我們撐起理想的空間,我們也只有認真地承繼才對得起大樹的意義!
作者:代大權來源:中國藝術報